她的側臉看起來很陰鬱,坐在最後一排,不是趴在桌上,就是低頭不知道在弄些什麼東西,我知道她應該都沒有好好在上課,偶爾做做樣子給我看,算是給我面子。我睜一隻眼、閉一隻眼,只要不妨礙其他人,我通常不說什麼。對於這個常常蹺課,被其他國中退學的學生,我沒有什麼多餘的要求。這樣好像很不負責任;我對他的責任,就是讓他好好待在學校,不要在校園外惹是生非。
「現在學校又很機車,學生要是中輟,我們做導師的還要寫報告,麻煩死了!她就是被退學才來這邊的,我就很怕他覺得壓力大,又想蹺課,最後要報中輟怎麼辦......」這個學生到底有什麼故事呢?她的家庭是怎麼樣的?絕對跟家庭脫不了關係的,怎樣的父母,怎樣的家庭,會讓孩子蹺課蹺到被退學?蹺課的期間,她都待在哪裡?一個這麼年輕的女孩在外遊蕩,有可能遇到各種最糟糕的事情......。
她有一個很好看的下巴,小巧挺立的鼻子,瘦長的臉頰,要是再豐潤一點,就是很完美的瓜子臉了,烏黑的短髮,很俏麗地貼在臉頰兩側,難怪她總愛端詳鏡中的自己,一邊用手指順順髮梢,我猜想好看的人,都是有一點自戀的。照鏡子,一部份是為了維持最好的狀態,一部份是暗自將自己的五官跟其他女孩比較,一部份是為了練習最迷人的表情,一部份,我想,一部份也是因為,這是她對自己最肯定、最能掌握的一部份。當世界混沌不堪,她至少能決定瀏海該往那邊梳,至少她能掌握這個。
下課的她神情不一樣,交了朋友,也是一些狐群狗黨,看到我她會淺淺一笑,大喊:老師好!我猜想她至少不討厭我。我目送她繼續跟同學在走廊上嬉鬧,誰知道她心裡是怎麼想的?小考她有時候會考得很好,誰知道她又是怎樣考出這種成績的?只要不太離譜,我不想惹太多事情,她的導師也不想。我無法為她的人生負責,我只能這樣安慰自己,雖然也曾端出老師的架子,好言規勸、鼓勵她,我不知道她認不認同,或許,她在心中,我只是另一個裝模作樣的大人吧。
最後一次段考,是我出題,我故意在課堂上「警告」學生,「這次段考,是我出題,我出的題目,全部都在我上課講解的範圍裡,要聽不聽,你自己決定。」在我的預估之內,學生的座位間傳出轟轟的起鬨聲,臉上也紛紛露出聽到八卦的那種笑容。效果很好,大部分學生會比較認真上課,人性就是這樣,還會在乎成績的學生,畢竟好控制。她還是一樣,上課提不起什麼勁,有時不來學校,而我照樣在講台上口沫橫飛地亂講,有時候連我自己都佩服自己即興表演的才華。當老師,其實跟當演員很像。
改考卷,也在我預估之內,全班總平均應該會進步很多,班上那個飛妹,看來一副很樂似的對我大叫:「老師!我考92分耶!」我還是老話一句:「妳本來就有那個實力。」不知道是不是用小考簿跟他們玩交換日記的國中女生遊戲奏效了,我希望飛妹是有考慮回頭了。而「她」卻在段考考卷的背面,留下幾行字:「不管怎麼讀都沒有辦法...數學、英文都好難...國文怎麼背都背不起來...想放棄了...」
留在考卷的背面,細心的老師才會發現這幾個小小的字,我不知道她到底希不希望我發現這些字。本想找她過來談的,礙於這是導師的職權,幾經遲疑,又適逢離職在即,許多雜事紛至沓來,我就錯過了。我想告訴她,書盡量讀就好,但是不可以放棄上學,以後做正當的事就好。我很愚蠢的把這當作是一種救世的行為,自以為可以改變學生的一生,說不定對學生來講只是千篇一律的廢話。我的廢話可能還是其中最沒創意的。
現在又離開了另一個學校,我還是保有這個習慣,省視自己這學期的表現,我是不是盡職了,我的學生是不是有收穫了。在這時候,我又想起她,因為她是一個令我不安的存在。她今年應該畢業了,不知道她現在是在街頭遊蕩,還是已經有學校念了呢?如果去年我找她來說了那些話,會對她有什麼影響嗎?說穿了,我可能只是害怕罪惡感,當我看到有人伸出手來索求援助,我卻沒有伸手拉她一把,而她是真的需要幫助嗎?說不定只是我自作多情罷了。話說回來,我只是一粒小小的棋子,一個在大局中受擺佈的棋子,又要怎樣救世呢?這個很少有機會被我喊出名字的女孩,到底叫什麼名字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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